“貌奇丑，色青黑而又英气”，人送外号“贺鬼头”。

作为一名北宋时期的著名文学家、词人，“鬼头”这样的称呼，似乎并不符合人们心中文人才子的形象。

然而，贺铸就是一位“我很丑，但是我很温柔”的兼容型奇人。

说他“奇”，是因为他在他身上和诗词中都具有两面性：

奇丑无比的外貌，却心地善良；

英武豪气的飒爽性格，拥有极为细腻的情思；

世代武将出身，却精通音律，博闻强记，诗书典故醇熟于心。

他的笔下有悼念亡妻，诚挚哀婉的“空床卧听南窗雨，谁复挑灯夜补衣”；

有倾诉思妇哀怨的“连夜不妨频梦见，过年惟望得书归”；

也有追忆豪侠，欲为朝廷肝脑涂地，激昂悲凉的“ 不请长缨，系取天骄种，剑吼西风。恨登山临水，手寄七弦桐，目送归鸿。”

贺铸善于融汇前人成句，又具备精炼语意，在他的词作中，仅一个“愁”字，就能够开出许多哀婉悲凉之花。

怎识愁滋味？

自古以来，“愁绪”是诗词中最为常见的情感，写愁的经典诗词更是层出不穷。

“少年不识愁滋味，爱上层楼。爱上层楼。为赋新词强说愁。 而今识尽愁滋味，欲说还休。欲说还休。却道天凉好个秋。”

稼轩的“愁”，是从少年时代的强说“愁”，到历经人世坎坷，最终归于无奈之“愁”，真是“欲说还休”。

“春花秋月何时了？往事知多少。小楼昨夜又东风，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雕栏玉砌应犹在，只是朱颜改。问君能有几多愁？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”

李后主的“愁”，是从“凤阁龙楼连霄汉，玉树琼枝作烟萝”的九五之尊的国君，沦为“一旦归为臣虏，沈腰潘鬓消磨”的阶下囚徒，面对灭国之灾，他却只能“垂泪对宫娥”亡国之愁。

“风住尘香花已尽，日晚倦梳头。物是人非事事休，欲语泪先流。闻说双溪春尚好，也拟泛轻舟。只恐双溪舴艋舟，载不动许多愁。”

易安将女性细腻绵长的愁绪，刻画得温婉动人，在李清照的许多“愁”中，有少妇闺怨的离别愁，有山河破碎的悲愤之愁，更有丈夫离世后的孤清哀愁。

贺铸的愁，是怎样的呢？

他笔下的“愁”千变万化，在他的“愁”中，可以看到长度“江上暮潮，隐隐山横南岸。奈离愁、分不断”；可以感受到“愁”的面积“愁随芳草，绿遍江南”；更可以量化出体积“万斛闲愁量有剩”........

而贺铸最为传世的一首写“愁”的诗作，更让他有了“贺梅子”的雅号，也有了黄庭坚的由衷赞叹“解道江南断肠句，世间为有贺方回”，更有了风靡一时、争相传唱的经典“伤心情歌”！

贺铸后期，辞官离京归隐苏州，暮春时节，他路遇一位佳人，佳人一瞥惊鸿姗然而去，却引起了贺铸的无限怅然，那是一种因为思慕而产生的愁绪，随后他提笔写下这句千古名“愁”：“若问闲愁几许。一川烟草，满城风絮。梅子黄时雨。”

《青玉案》

那一年，贺铸远离了纷争不断、昏暗腐败的朝堂，归隐到苏州，开始了校对书稿，作词修文的闲雅生活。

在苏州的横塘路上，他遇到了一位惊为天人的女子，可转瞬间，佳人却不知所踪。

那种不可言喻的怅然与哀愁渐升心底，于是提笔写下了这首《青玉案》，以表达思慕之情。

凌波不过横塘路，但目送、芳尘去。锦瑟华年谁与度？月桥花院，琐窗朱户，只有春知处。

飞云冉冉蘅皋暮，彩笔新题断肠句。试问闲情都几许？一川烟草，满城风絮，梅子黄时雨。

一位像洛神一样的绝世佳人，轻移脚步在横塘路上匆匆而过，相隔遥远，只能目送她姗然离去。

这美好的年华，又有谁能与其共度呢？她的住所应该是有弯月一样的小桥、朱红色的门和关闭着的小窗，只有春天才知道佳人的所住之处吧。

悠悠白云在空中拂过，长满香草的水泽被暮色所笼，佳人不知所踪，只得用笔写下这悲伤的词句。

如果问我这悲伤愁绪有多深？这份浓浓的愁绪就如同整条川流旁边遍地而生的烟草，就如同满城飘飞的柳絮，和那梅子黄时所下的雨一样，无边无际，绵长无期。

• 四个典故

贺铸善用典故，且善于将前人诗句化为己用，浑然天成。

在这首词中，“凌波”、“锦瑟”、“蘅皋”、“彩笔”都是在前人诗中出现的典故。

“凌波”：三国时期，曹植名赋《洛神赋》中写到“凌波微步，罗袜生尘”，在《天龙八部》中，金庸先生更是创造了逍遥派的“凌波微步”。

贺铸借用此典故，从身姿上形容佳人的倩影，轻盈婀娜的步伐。

“锦瑟华年”：“锦瑟无端五十弦，一弦一柱思华年”取自唐代诗人李商隐的《锦瑟》，从此以后，锦瑟华年经常用在形容女性最具青春的美好年华。

“蘅皋”：在曹植的《洛神赋》中，曹植在见到洛神之前，曾经在水泽旁边让马停歇，原文是“尔乃税驾乎蘅皋，秣驷乎芝田”，是长满香草的水泽高地。

贺铸的“飞云冉冉蘅皋暮”，又融合了南朝时期江淹的《休上人怨别》中“日暮碧云合，佳人殊未来”，再次描写佳人不知所踪，自己难以寻觅，苦苦等待，为后面的愁绪作出铺垫。

“彩笔”：这个典故继续了南朝江淹的故事，在《南史》中记载，江淹是一位下笔如有神的文学家，在他晚年的时候，他梦见了一位自称郭璞的人，郭璞对他说“我有一支笔，放在你那里很久了，现在能否将它归还于我。”江淹从怀中掏出一支彩色的笔，递给了郭璞，从此以后，江淹就失去了灵感，再也写不出佳作，“江郎才尽”这个成语也是出自这个典故。

贺铸在此使用“彩笔”的用意，想必是来形容“就算是用彩笔，也无法描绘出佳人之动人绝色”。

• 几许闲愁

佳人踪迹难觅，住所难寻，思慕佳人的贺铸愁思难平，“试问闲愁都几许？”

这份愁思到底有多深多重呢？“一川烟草，满城烟雨，梅子黄时雨。”

自从此描写“愁绪”的佳句横空出世，对它的褒奖就从未间断：

宋代黄庭坚：“解道江南断肠句，世间为有贺方回。”

明代杨慎：“情景欲绝！”

明代沈际飞：“叠写三句闲愁，真绝唱！”

......

“一川烟草，满城烟雨，梅子黄时雨”，为何会有如此高的评价呢？

贺铸把一种不可名状的抽象的情绪，进行具象量化，使不可捉摸的情感忽而变得看得见、触得到。

“一川烟草、满城风雨、梅子黄时雨”三种看似没有关联的景象，叠答成一个层层递进的逻辑，将“愁”之多，用宽度、广度、长度融炼其中。

“一川烟草”——愁绪的宽度，像水泽旁遍布而生的香草；

“满城风雨”——愁绪的广度，像飘落在城中无处不在的柳絮；

“梅子黄时雨”——愁绪的长度（时间），像梅雨季节持续不断、绵延不绝的雨水。

三种可以想象的、可以描绘出来的景象，从不同角度对这份“闲愁”进行烘托，重重叠加后，形成了视觉的和弦，让此番“愁绪”浓烈地呼之欲出，不禁让人拍手叫绝。

虽然说，这首《青玉案》是一首“追求美人、求而不得”的“艳曲”，但是却成为了人们追捧喜爱的经典“伤心情歌”。

甚至根据这首词，还有人说，贺铸为了能再度见到这位佳人，甚至还在那附近修建了一间屋子，以期待再次相遇。

不过，或许是因为这首词本身过于浪漫，而贺铸在词中所表达的愁思又如此之浓，人们才愿意为此杜撰出更加浪漫痴情的“八卦”吧。

求而不得的，不只是“美人”

“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，低徊要眇，以喻其致。”

古代文人言志言情皆喜隐喻，更惯于以男女之情比君臣之义，出仕入仕之节。

从屈原《离骚》笔下的诸多以“香草美人”比赋“君王、仕途、理想、追求”起，“香草、美人”就常常被用来体现高洁脱俗之人，或代表一种所追求、理想。

清代学者黄苏在《蓼园词选》中评价贺铸这首《青玉案》时说：

“按方回有小筑在姑苏盘门外，地名横塘，时往来其间，有此作。方回以孝惠皇后族孙，元祐中通判泗州，又倅太平州，退居吴下，是此词作于退休之后也，自有一番不得意、难以显言处。”

贺铸在《青玉案》中的“美人难求”，是否隐隐蕴含着自己预展宏图，却怀才不遇的心情呢？

至于贺铸为何会郁郁不得志，这就要从贺铸的生平中了解一二了。

• 名门后代，武将世家

贺铸出生在仁宗朝（1052年），卒于徽宗朝（1125年），历经仁、英、神、哲、徽宗五朝，在北宋时期算得上是一位长寿的文人。

贺铸出身名门贵族，祖先是宋太祖麾下的将军， 宋太祖贺皇后族孙，家族历代担任武职，到贺铸时，因为宋代执行“扬文抑武”的国策，贺家一族已经日渐式微，但贺铸的妻子仍旧宗室赵氏女子。

贺铸17岁时因恩荫入仕，任职的多为低阶武官，比如管理兵器库、监管兵器制造、负责收缴酒税等。

面对如此境地，贺铸时常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哀与无奈。

直到40岁时，在苏轼、李清臣的举荐之下，贺铸弃武从文，做了正六品文职散官承直郎。

此后他多地辗转，仕途上也并未有起色。

到宋徽宗继任，蔡京位极人臣，朝野上下昏庸腐败，贺铸在58岁辞官离京，隐居苏州，作词著书，74岁在苏州离世。

• 侠肝义胆情，忠勇报国心

世代武职的家风熏陶下，贺铸的外貌和性格都颇为英武豪放。

“仪观甚伟，如羽人剑客”、“貌奇丑，色青黑而有英气”、“少时侠气盖一座，驰马走狗，饮酒如长鲸”......

贺铸虽其貌不扬，但性格耿直、豪爽不羁，难能可贵的是他始终保有侠气之心、报国之志。

在哲宗元祐三年，熙宁变法的成果已经被司马光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推翻，朝政纷争不断，此时西夏多次侵犯大宋边界，朝廷采取缴纳岁贡的政策委屈求和。

38岁的贺铸当时在和州任管界巡检，人微言轻的他面对这样的时局，义愤填膺之下，提笔写下了一首堪与南宋岳飞、辛弃疾相媲美的爱国豪放词——《六州歌头》：

“少年侠气，交结五都雄。肝胆洞，毛发耸。立谈中，死生同。一诺千金重.......”

“........笳鼓动，渔阳弄，思悲翁。不请长缨，系取天骄种，剑吼西风。恨登山临水，手寄七弦桐，目送归鸿。”

在这首词中，贺铸追忆少年时光，塑造了一个少年游侠的英武形象，同时对于当时西夏入侵，国家内忧外患的局势发以感慨：因为朝廷的妥协，作为一名武将，根本没有方法请缨出战，更不要提保家卫国，此种无奈只有“手寄七弦桐，目送归鸿”。

在北宋的词作中，即使苏轼的《江城子·密州出猎》也未有这首词这般情绪激昂，满腔忠愤，直至今天读来仍旧凛凛豪气悲壮。

• 耿直豪爽，刚正不阿

史书上记载贺铸“纵酒使气，豪气盖座”，简单地说就是他喜欢喝酒，喝多了酒之后容易使气，有点“借酒装疯”之嫌，但是他的豪气常常让在座之人折服。

爱好武术剑术，喜欢纵酒使气，不谄权贵，再加上颇具侠义之风，贺铸那种耿直豪爽的性格，恐怕在宋朝文职当道的官场里不会太守欢迎吧。

王安石变法后，新旧两党之争愈演愈烈，弃武从文的贺铸在李清臣、苏轼举荐下，进入文官之列，也并未跟从于某个党派，这对于他在仕途上的发展也起到了一定的制约作用。

贺铸终其一生，都没有就任过重要职位，沉抑下僚。

对于自己政治上的不得志，可以隐约地在他的词作中窥见一斑，比如在《芳心苦》中“返照迎潮，行云带雨，依依似与骚人语。当年不肯嫁春风，无端却被秋风误。”

在美人迟暮的哀怨之中，寄托着诗人自己因为仕途坎坷、欲展宏图而不得的苦痛。

渴望有所建业的贺铸，晚年退隐苏州，心中应该是极度意冷、万般无奈的，在《青玉案》中对佳人“求而不得”的思慕背后，应该是隐藏着贺铸深层次的情感诉求的，那包含着：对政治理想难以施展的惆怅、对仕途不可求的哀怨、退出朝堂理想彻底幻灭的悲苦。

千年之后的我们，或许没有了古代文人对这首词所产生的“同病相怜”之感，但词中的“一川烟雨，满城飞絮，梅子黄时雨”，仍旧让我们感受到，在那幅看似烟雨朦胧的江南画面中，实则蕴含着的挥散不去的、深浓的哀愁。